辰洋吧约瑟夫·奈认为,软实力不是武力或者暴力(强力)。对我们来说,理解软实力“不是什么”比理解软实力“是什么”更重要。经常有人把一些东西误认为软实力,或以软实力的名义做一些其实与软实力无关,甚至对软实力无助反而有害的事情。钱、支票、物质援助,在国际关系上很重要,但那些物质的东西并不是软实力。宣传的东西也都不是软实力。
软实力跟道德权威(道德作为力量、权力或者实力)有关。上世纪前半期意大利著名左翼学者葛兰西提出了“文化霸权”,也就是“文化领导”概念。这里的“霸权”(hegemony)一词不是与中文的“霸权”,而是与中文的一个古老词汇“王道”相对应的。领导是霸权存在的形式和方式。
软实力也可能是指观念性的权力。观念性的权力或者实力(例如知识、意识形态、话语、价值观等)更容易理解。例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13亿中国人分享的价值观,这些观念也为世界普遍承认。
也有人认为软实力就是规范性的权力或者实力,即一个国家对国际规则、国际规范、国际制度、国际进程的塑造和影响能力。
1945年以后,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作用独一无二。尽管如此,美国也仅是世界体系中一个特定的文化或者知识体系。软实力首先是一个美国概念。它的诞生有三个重要的背景:
第一个背景是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术界出现了认为美国衰落的一派,并且日益占据上风。这是关于美国衰落的第一次大辩论。
第二个背景是当时美国软实力的对手苏联实际上已经接近其大限,在软实力的“战场”上败下阵了。
第三个背景是美国的胜利者意识,即意识到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正在形成。在海湾战争中,美国得到了普遍的国际支持。海湾战争前后,美国总统老布什宣布世界进入“新秩序”。
约瑟夫·奈的软实力理论尽管诞生在苏联解体前夕,但是,该理论被改进、被加强、被扩散却是在“单极时刻”。
苏联解体后,美国很多学者认为世界进入“单极时刻”。这个“单极时刻”很快又被理论化为“单极世界”。描述这个单极世界的“大理论”有好几个,著名的还有“历史(再次)终结论”,以及美国成为“仅有的也是最后的超级大国”,甚至是“超级大国的超级大国”的论调。
在这一特定的世界历史背景下,软实力概念借助全球化,以很快的速度在世界流行开来。
约瑟夫·奈的本意是为了反驳“美国衰落论”,但苏联解体后,“美国衰落论”似乎悄悄消失了,很快被人们遗忘,而软实力理论则被用来支持“单极世界论”了。所以,软实力理论也可被看作是论证“单极世界”的一种“大”理论。
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美国的软硬实力都达到了鼎盛,全球化的世界一度完全以美国为中心。
应该说,“单极时刻”是符合事实的正确描述。但是,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单极时刻”并未转化为长期而稳定的“单极世界”。
2001年9.11事件和美国入侵阿富汗、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2008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表明“单极时刻”结束了,美国软硬实力开始走下坡路。
“美国衰落论”在最近两年重新出现。与20世纪80年代不同的是,这次讨论更多的是美国软实力的衰落。
这与以下两个讨论有关:第一是认为美国的政治体制、治理模式、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可能出了大问题,例如“历史终结论”的提出者福山认为美国政治发生了溃败。第二是美国在二战后期及战后建立和维持的“自由的世界秩序”受到挑战,出现结构性的瓦解、衰落甚至终结。
全球化放缓或者转向、美国不再如昨天那样成为全球化的主要动力,也是美国软实力衰落的重要根源。全球化的放缓是目前激烈争论的问题。有的人用了非常激进的术语——“去全球化”,也有人认为全球化在逆转。苏联解体后,全球化走了20多年就走到了去全球化,让人感慨良多。美国当年高举全球化大旗,现在又高举“去全球化”大旗。但我不认为全球化真的会被去掉,也许会发生转型和转向,而不是衰落。
软实力概念本身、约瑟夫·奈本人都已成为美国的软实力。一般地认为,美国软实力在全球扩展的过程也是其他国家的软实力“美国化”的过程。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美国的软实力与其他国家软实力之间的互动也产生了许多东西,甚至包括我们看到的文明、文化的冲突。美国用自身的标准衡量其他国家的软实力:美国软实力不是一国性的,而是普遍的、全局的,是全球标准。其他国家的软实力则是地方性、局部性的,不是衡量其他国家软实力的世界标准。软实力之间的冲突根源就在这里。这一冲突体现在约瑟夫·奈对其他国家软实力的评论上。这些评论文章都是很不错的,但不幸的是,都自觉不自觉地夸大了美国的软实力,而小看了其他国家的软实力。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从美国看其他国家,其他国家的软实力都不强大,都存在很多问题。重美国轻他国,这并不奇怪。“国际社会”是一度流行于英美的概念。现在我们讨论软实力的标准,其实跟当年讨论所谓“国际社会”的文明标准是一回事。国际社会的文明标准一度是由西方规定的,软实力的标准也是由美国规定的。欧洲人曾以欧洲标准衡量其他国家是否文明,今天美国以自己的软实力标准衡量其他国家的软实力。“比较软实力”的目的就是克服软实力问题上的美国中心论,寻求软实力的真正的世界标准,避免软实力之间的冲突。
我认为软实力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政治软实力。最主要的就是领导力。美国一直是世界体系中的领导国家。尽管美国对政府间多边机构(国际组织)的支持可能继续减少,但美国并未放弃其世界领导地位,而且在竭力维持这一领导地位。这自然是其软实力的最大来源。二是文化软实力。它不仅是一般的吸引力和受仰慕的能力,而是决议、跟从、赞同、支持、同盟等更高级的东西。三是经济软实力。
2017年5月15日,在北京采访“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的外国记者们合影留念。
“比较软实力”的前提是承认世界上以国家为单元的软实力都首先是地方性的。也就是说,美国的软实力也是地方性的。没有必要说哪一种软实力(如美国的)高于其他国家的,否则是没有办法比较的。
作为一门学科的“比较软实力”也可以相应地分成三个部分:比较政治软实力、比较经济软实力、比较文化软实力。
在对软实力进行比较时,会发现有的国家的软实力状况是“赤字”,有的则不是。造成“软实力赤字”的原因很复杂。其中,外国的软实力输入是外部根源。在开放条件下,由于外国投射来的“进口软实力”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本国软实力的影响,所以加剧了这种“软实力赤字”,但主要还是由于内部的软实力生产(供给)不足或者不持续。约瑟夫·奈在最近的几篇文章中都提到中国的“软实力赤字”问题。
过去一般不认为美国存在“软实力赤字”。但是今天美国也有赤字。在上世纪80年代关于美国衰落的争论中,保罗·肯尼迪所著《大国的兴衰》一书的核心观点就是美国军事上在全球的过度扩张导致了美国硬实力的赤字。美国的“硬实力赤字”是因为过度扩张造成的,同样,美国的“软实力赤字”也是由于其过度扩张造成的。正因存在赤字,美国才开始调整其对外政策。当然,美国外交政策的调整,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到位的,但是,我们可以预期,特朗普及其以后的美国政府的软实力投射(包括价值观的输出)等将逐渐与以前的美国政府不同,美国正在进行一定程度的全球收缩。
外交是最重要的国力之一。军事更接近硬实力,但军事力量也有其软实力的一面;外交则更接近软实力,当然外交也有其硬实力的一面。外交成功了,不仅加强国家硬实力,也可弥补国家“软实力赤字”。
第一点,中国文化外交的最低目标是实现与世界其他文化之间的相互沟通、相互理解和相互接纳。在强调差异的时候,不能夸大各国文化之间的差异,更不能制造新的不同。不能把“特色”夸大成“例外”。文化外交是为了减少中国与世界因文化上的差异而导致的误解与隔阂。
第二点,文化外交其实就是在尊重他人的文化软实力的基础上投射自身的软实力。但投射软实力可能产生与其他国家软实力之间的冲突。文化外交不仅是投射软实力,而且是对软实力之间的冲突进行管理。
第三点,文化外交追求的最高目标是文化领导。对于中国来说,在世界上追求文化领导(文化王道)是一个全新的挑战。领导世界首先是文化领导,如果在文化上不能领导世界,在其他方面领导世界都是难以持续的。
我认为,从一方面看,软实力概念已经过时,因为它诞生在“单极时刻”,是那个特定时刻的典型的美国概念,如今那个时刻过去了。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软实力概念又没有过时。在学术上和政策上,软实力概念和理论的价值仍然是非凡的。
在国际社会,许多人依然深喜美国。美国仍然享受着其世界吸引力。美国软实力植根于其强大的民间、市场与社会(尽管美国社会在过去20多年也遭到了“不平等性”的削弱),不会因为美国政府的更迭和党派的轮替、政策的变化(如最近收紧移民的政策)而发生很大变化。对美国软实力的现实评估和未来走势的研究不能够犯本体论与认识论的错误。从全球比较的角度,我们仍然能够看到衰落中的美国软实力的比较优势。
对于中国来说,软实力仍然是发展中的,是发展中的软实力。国际上的一些软实力比较研究认为中国的软实力仍然相对落后。确实,发展中的中国软实力存在各种发展中的问题。目前被叫作中国软实力的各种因素,似乎仍然不“软”。软实力如何“软”?文化外交就是一个方法,文化外交让国家的软实力更加柔软。这就是软实力和文化外交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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