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刀小说毕飞宇全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经近百万字删改淬炼,八年精工打磨,是一次透彻有力的心理洞察试验。上海书展期间,作家毕飞宇、《收获》主编程永新、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赵萍,围绕“文学,何以面对我们的精神”举办了一场深入对谈。
小说讲述“非典”结束后的夏天,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连续出现了六例死亡。主刀外科医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他无休无止地扮演着好儿子、好丈夫和好医生,自我的面目却逐渐模糊,精神世界溃如废墟。
面对媒体关心的当下“医院反腐”的热点,毕飞宇回应说:“我们有事说事,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亵渎医生这个职业。把我们带到人间的,不是上帝,是医生。当我们离开人间,给我们关怀的,也还是医生。如果因为医院存在问题,我们就去对抗医生,那是愚蠢的,也是可耻的。这是我今天最想说的话。”
“《推拿》于2008年9月在北京奥运会残奥会期间推出,那时起,我就在期待毕飞宇的下一部长篇作品。”在谈到与这部书的渊源时,赵萍分享说,她每年都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书选题上,根据毕老师讲述内容的关键词,例如“琥珀的光”编一个内容简介,皆大欢喜地报上新的长篇创作计划。
无独有偶的是,程永新也和毕飞宇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他始终关注毕飞宇的写作,从赢得极高声誉的《玉米》,包括后来的《玉秀》《玉秧》,再到《平原》《推拿》,及至新作《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在畅销书《小说课》中,像钻井钻到冒油一样深挖人物逻辑,尤其是对加缪《局外人》的解析,对作为职业编辑的程永新启发很大。
他分享了自己与毕飞宇的纸巾之约:“2015年,我特别希望老毕把新长篇给我,老毕很豪爽地说‘好’。光说‘好’不行,当时喝了酒,酒话不作数,要写下来。结果老毕就拿了一页餐巾纸,写下了承诺,写得非常认真,还写了英语。我一直保存着,生怕万一老毕被其他杂志抢去,就可以拿这个证据来‘要挟’他。这只是一桩趣事,没想到媒体当真了,还报道了出来。”
面对编辑和读者的期待,毕飞宇表示自己的作品,假如他人不认同也是完全正常的。“我不觉得稿子被退就到了世界末日,我还会坚持我的想法,它不会给我压力。”
“就这部小说而言,两个时间点格外重要。第一个在2017年。”这一年,毕飞宇的创作突遭瓶颈,小说失去动能。他甚至很自然地就想到,作为小说家,自己是不是不行了。停顿一两年之后,他茅塞顿开:不要让故事只局限于医院内部。激动之下,他还和赵萍通了长途电话,“走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不就活了吗?”
到了第二个时间点,2019年。毕飞宇万万没想到,从2019年底到2020年初,生活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中国人其实对精神、灵魂这样的问题不太在意。但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你除了关心自己的精神,你还能关心什么?每个人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衣食住行和社会关系也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每个人,终于有机会面对自己。”
外在世界对感知方式的巨大冲击,使得小说再也无法原路推进。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从小说第九章开始重写,之后写的都不要了。以往的技术表达、小说修辞也不够用了,改变是必然的。“不是技术带动我去完成写作,而是一个作家在往前走的过程中,必须克服技术问题,这对我来讲相当难。”
他开始大幅砍小说,不是将100万字的小说压缩到20万字,而是将废掉的内容“果断删到一个字都看不见的程度”,重新创作。“你知道砍小说,没几个人能做到,把十几万字的小说从电脑里砍掉,需要巨大的勇气和铁血。”
“老毕前后写了一百多万字,最后只呈现了20万多字,可见其用心。”程永新认为毕飞宇是倾尽全力,倾注所有的笔墨来塑造傅睿的精神世界,“我倾向于把这部长篇视为一部精神分析的心理小说。”
程永新介绍说,小说前几个小节都在写医疗事故,直至女学生田菲去世,整个人物的内在逻辑才加速度向前推进,呈现主人公精神的方方面面。在老毕的作品中,《推拿》是结结实实的现实主义创作,《平原》亦然,而《欢迎来到人间》有一种在当代长篇中少见的特质。
格非的《月落荒寺》也试图建构人的精神世界,故事性比《欢迎来到人间》更强,但正因为《欢迎来到人间》故事性没有那么强,它是通过建构精神世界,来刻画典型人物在当下的精神状态,才更令人惊叹。
程永新举例说,敏鹿第一次见傅睿时候,觉得他就像实验室里的器皿,眼睛非常干净。而至于傅睿的相貌,皮肤白不白被略去不谈,关键是刻画精神状态:他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因此敏鹿才在心里静静地说:欢迎来到人间。程永新对主人公的塑造深有共鸣:“我在精神深处的某个地方,可能也是傅睿。”
毕飞宇回应说:“我只关心当读者看完小说之后,能不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如果读者能从小说里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撞击,晕头转向的,哪怕不一定读懂小说讲了什么,这部作品也就成功了。”
赵萍分享说,这部沉甸甸的作品的确令她深受触动,能清晰感受到来自当下生活的某种压迫感。“近距离书写当下并进入人物内心的作品,是非常少见且富有难度的。”
《地球上的王家庄》《玉米》《玉秀》《玉秧》《平原》,这些作品为毕飞宇获得了极大声誉,但无论如何,毕飞宇认为它们仅仅属于历史书写。“历史书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时光已经给了生活结论,作家不过是利用想象,依照结论把它梳理一遍,或者说用一套话语体系把生活再呈现出来。”在毕飞宇看来,一个作家如果不能和他的当下生活紧密联系起来,不能有效地表达当下,那这个作家最多只是一半。
那么,何为一个作家的当代性?首先就是没有结论。“在无结论的时候你渴望有所表达,同时你的表达又得有所涵盖,才能走进每个人心里。”毕飞宇相信,《欢迎来到人间》即使不足以涵盖当代,但其中的精神历程,是我们都曾经面对的。
程永新也认为:“在老毕以往的作品中,他并未像这样去建立一个如此浩瀚的精神世界,这是非常富有难度的挑战。一个作家把握当代生活的能力,实际上代表了这个作家是一个什么等级的作家。我国每年出版和发表的长篇小说很多,但大部分作品不会给你带来这种冲击。老毕把它攻克了,《欢迎来到人间》也成为当代长篇小说中的一件稀有品。”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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