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脉地图在南阳迷笛音乐节遭遇“零元购”的新闻评论区中,到处可以看到类似上面这种,混合着刻板印象和精巧讽刺的刻薄段子。
迷笛遭劫,河南人风评受害。而这背后的原因实在令人恼怒,因为无论辩解者如何强调和重复“一小撮人”、“几颗老鼠屎”这样的说辞,规模性的偷盗事件的的确确是事实。
而众所周知的是,在这片土地之上降生的同胞,长期以来被互联网上的“地图炮”们,冠以一个令人不齿的刻板标签。
于是,不难想象,在迷笛偷盗风波发酵之初,民间批驳的主流基调,很快从具体事件,上升为对整个河南民风的讥嘲。
当令人羞愧的刻板印象和“有图有真相还有通报”的遗憾现实相互佐证,河南人的自我辩解便呈现出某种无力感。
这种“恨自己人不争气”的无力感,随之化为一股巨大的委屈,从而激发出另一幅不同面向的南阳叙事,它不厌其烦地讲述南阳的热情,当地志愿者的辛苦付出,以及地方政府从上到下的重视。
在很多感谢南阳的叙述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书记市长在高铁站亲自迎接乐迷”。
虽然很多人揶揄,这很不摇滚,但熟悉中国叙事的人,都不难从这个小小细节窥见南阳对这场音乐节所做的准备,以及所期望收获的好感和名声。
它令人不适,但我也无力为河南人辩解什么——事实上每个人都明白,那些乐忠开“地图炮”的人,从来也不是讲道理的人。
这样的舆论环境我们过于熟络,互相辱骂攻讦的人们,其实只是在不断重复自己固有的观念,至于所谓理解和理性讨论,只会换来一句严肃地提问:
是“法不责众”的群体思维下的无意识盲从,还是“别人都偷我不偷就是吃亏”的匮乏感?
我想,很难从某个单一维度去笼统解释这次偷盗事件,尤其是面对那些令人费解的对白和场景时。
它很可能超越了私德范畴和社会评价的尺度,所以那位偷东西的大姐面对镜头,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
很多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不喜欢这样的词汇,它太趾高气扬了,带着一种洋洋得意的俯视感。
如果你只想嘲讽奚落,那么俯视感足够了,但它显然会阻碍你理解那片土地,理解那片泥泞。
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大姐路过无人看护的麦田时,绝不会因为“没人”而自行收割别人家的小麦。
所以或许,在公众看不见的角落,在乡民之间,彼时彼刻,某种怪诞的氛围将偷盗行为异化成了一种“公共行为”,具体细节我不得而知,也不好擅自揣测。
即占位阴谋论视角,以一套不容置疑的正能量言论,指责网络上的负面言论都是“不明势力”刻意抹黑南阳,是有人花钱买热搜恶意黑南阳。
“其实这样的活动有丢东西正常,你们了解事情的经过吗?南阳到底动了谁的蛋糕?”
如此咄咄逼人的口吻,若失窃的乐迷脸皮薄点,恐怕都要怪自己不懂事了,不就是丢个手机电脑帐篷嘛,还至于给警察叔叔添麻烦?
连“中肯”的胡编都看不下去了,发微博说“我觉得她怼网友的态度过于激烈了。”
我觉得甭管您是跳大神的还是玩摇滚的,能堂而皇之把“傻逼”二字写在官方公告里的,都挺让人无语的。
可在我这个前公关男看来,这回应和此前的公告一样,同属教科书级的“品牌灾难”。
迷笛以摇滚著称,这篇公告写的,却非常不摇滚(除非有人觉得官方公告里写傻逼就算摇滚了)。
简单设想一下,假若当地相关部门在筹办、组织和活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失误或灾难性纰漏,影响了音乐节正常举办甚至出现重大事故——
迷笛的组织者和这篇公告的写作者,日常将“摇滚精神”挂在嘴边的这群人,有胆量将一杆标着“傻逼”的红缨枪,掷向当地的某个部门或者某位领导吗?
我觉得,只要一个人的中学语文阅读理解过关,就能看明白迷笛这篇令人迷惑的公告,字里行间在回避什么,又在小心翼翼地恭维着什么。
摇滚精神其实是一个危险的词汇。因为提到它,势必诱人追问其内核。我其实很好奇,在这片泥泞之地,“摇滚精神”内核是什么?
虽然人们已经不避讳谈论摇滚乐了,但摇滚音乐节在当下的社会中,仍是亚文化。而亚文化组织者的心理状态其实就四个字:
在中国,一种小众文化试图挤进主流语境,被主流文化所认可、接受,途径基本上只有一个:
这一点,可以说谁不承认那就是在装外宾。能够得到一地政府如此的重视,南阳确实有恩于迷笛。
所以迷笛这篇避重就轻,全文正能量十足且态度恭谨的公告,我其实能够理解其背后的心态。
其实这篇公告,和南阳那位哭诉的女主持人发言,有着相似的底层逻辑,即一种刻意为之的诡辩与假寐式的矛盾转移。
抛开明晃晃的地域攻击,那些陈述自己遭窃事实的言论,算不算黑?那些乐迷被偷后发在群里的激愤言论,算不算黑?那些将偷窃者作案的图片、视频发布到评论区里的网友,又算不算黑呢?
当时我在微博上骂了几句,结果引来好几个当地网友反过来追着我骂,说我抹黑他们的城市,抹黑了无数志愿者不眠不休的努力。
都给我整懵了,怎么我作为路人为你们呼吁几声,还变成我抹黑贵城了?我当时极为震撼,心里一直想不通:
我总结了一下,当代网友面对自身利益关切时,经常展现出下面这三种独特的评判标准:
这是我们异常熟悉的一套所谓“正能量”诡辩逻辑,你指出它的问题和缺陷,对方气急败坏地说你不怀好意,眼睛里只有黑暗,“蛆只能看见屎,难道你们城市就没有小偷,就没有任何阴暗面吗?”
偷盗风波让摇滚音乐节完成了出圈,当大众第一次在各类短视频里目睹,那泥泞之中的喧嚣、疯狂与“嗑药般”的场景时,内心的冲击可想而知。
还是那句话,虽然每届动辄数万观众参与,但摇滚音乐节依然是绝对的亚文化,95%以上的中国人没参加过任何形式的音乐节。
在地域黑与反地图炮的相互撕扯外,在此次舆论风波后期,仔细分辨,还存在另一种声量颇高的批驳:
这种混乱的、喧嚣的、嘈杂的、脏污的、西方舶来的、无法理解的、精神病式的狂欢,本身就值得警惕,需要约束,最好取缔。
这样的声音,无疑构成了另一种狭隘,对参与乐迷的污名化攻讦,其危害程度,并不亚于地图炮。
你不能一方面肯定摇滚精神,主张“自由和反叛”,一方面对自己看不过去的人和事,侮贬讽刺,乃至心里暗戳戳地希望上面出来个“爹”,赶紧管一下,最好封杀取缔。
不要不好意思承认,我觉得很多批评人士心里的那一句熟稔的“这玩意容易教坏小孩子,给青少年带来不良影响”,恐怕早就想喊出来了。
听西方的摇滚乐,歌词里经常夹杂脏话,有时候fuck一词出现的密集程度简直令人不适。
他们的年轻人在歌词里fuck制度fuck政府fuck领导fuck社会fuck整个世界……可以理解,毕竟是腐朽落后的资本主义制度嘛。
我们这儿没有那么多阴暗面可供fuck,除了感谢领导感谢官方感谢志愿者大喊某某牛逼之外,我们能fuck的,可能只有公告上面目模糊的“傻逼”了。
您再连听摇滚乐的姿势、服饰、头饰和手势也想管一管、批一批,恨不能让年轻人板板正正听摇滚,露营帐篷里的睡袋也得叠成豆腐块,那咱真的也别动辄讨论摇滚精神了,“你要自由干什么呢?”
总体来看,无论是“抽风”还是“发疯”,长期以来中国人都缺乏这样的机会,我们的社会向来也缺乏这样的场域。
甭管是在泥地里蹦迪,还是在沙漠里发疯,我以为,类似的亚文化节日、非主流聚会、边缘群体大趴越多,这个社会反而会越包容,越自由,越摇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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